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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过,郑芝龙面上的温文尔雅,很快也被义愤填膺所取代。
他接过颜思齐的话头,咬牙道:“弗朗基人十几年前就在吕宋杀了两万人,里头既有我大明出海谋生的商贾和劳工,也有当年从崖山逃过去的宋人后裔。我郑氏祖先本也是南渡的宋人,这一次,我只恨气力武功都还差些,不能像颜大哥那样多杀几个弗朗基禽兽。”
颜思齐拍拍他的肩膀,对郑海珠道:“一官这个年纪,英雄气已远胜我当年。我命手下在船上照看着他,不料他竟偷偷跳船,游上岛去杀敌。事后我也是一身冷汗,倘使他折在那吕宋小港,我回平户,如何与李头领交代!”
郑芝龙却星眸一闪,十分肯定道:“我义父定会赞成我。我小时候,有一回听义父与我舅舅对饮,说起旧事,竟至痛哭。当年吕宋惨祸后,澎湖明军统领曾上奏朝廷,询问是否要与弗朗基人开战,皇帝却说,发生在大明疆土之外的纷争,也不知道谁对谁错,况且商人是四民中最低贱的,泱泱大国,何必为了海外的一群贱民,兴师动兵。”
“靠!”郑海珠忍不住露出一个现代人的标配粗口。
又忙掩饰道:“靠商税来补田赋缺口,养官养兵的堂堂天子,竟出此言!”
郑海珠原是晓得1603年菲律宾华人被西班牙人几乎屠尽的历史,此际听颜思齐真实的叙说,才知道这样的惨祸,在海外华人身上不止发生过一两次。
而郑芝龙的回忆,更令郑海珠倍感难受。
大明海商,史学界称为没有帝国的商人,他们在大航海时代里,完全不像西欧列强那样由皇室、贵族或者新兴资产阶级全力支持海贸。
温和守信、崇尚和平交易获利的华商,面对以血腥掠夺和殖民为目标的西葡荷兰等海徒,只能靠民间抱团、畜养私兵来求得一线生机,真的太令人唏嘘。
这茫茫大洋的秩序,不该是这样的!
善良者任人宰割,罪恶者大杀四方,哪有这样的道理?!
临近黄昏的斜晖映照中,郑海珠看到,无论是颜思齐已见沧桑的面容,还是郑芝龙少年英武的眉眼,都被一种难言的怅惘所笼罩。
船头船尾那些水手,断断续续听到他们的话,也从方才的一边吃饭一边嬉笑闲聊,变得沉默起来。
过了好一阵,郑海珠才主动夹起一块鹿肉,放到颜思齐的碗里:“东西还是要吃的,不吃东西,哪有力气自保和救人。颜大哥,当初在岱山岛,你就说过,倭人认为鹿是神兽,所以他们吃马吃牛吃鲸鱼,却不吃鹿肉。现下回到老家,你就吃个痛快。”
颜思齐眉头渐松,嘴角终于浮起温和的笑容,咬一口鹿肉,赞郑芝龙手艺甚佳,又扬声招呼其他水手也敞开肚子吃,大不了明早再去附近林子里猎一头。
郑海珠吃了几块肉,将面前的陶盆挪开,侧身从包袱里取出几件物事,摊开在案几上。
“颜大哥,你可认得出这是什么?”
颜思齐拿起一个细观,但见三寸宽的丝绸翻盖布袋上,绣着自己在日本平户港的执事官家中才见过的宋画花鸟。
布袋与另一个长条型的衍棉丝绸套子一起,通过编织结实的锦带,与一枚竹制圆牌连在一处。
那圆牌子上也以浅刻精琢的方式,雕出一丛兰草,与袋子上的图案呼应,技巧与意境,皆为上乘。
颜思齐一眼认出,这是倭人爱用的烟丝袋。
郑芝龙也拿起另一个烟丝袋来看。他自小在开埠后的澳门生活,各样本土和舶来的好东西见识过不少,此刻亦被如此精工婉丽的手作品所折服。
郑海珠指指颜思齐腰间的海豹皮烟丝袋,柔声道:“在岱山时,毛将军问你这是什么,你说了,我才晓得,原来倭国已从弗朗基人那里引入了烟草种子,有钱有势的男子,不仅吸烟,还特别在意烟袋的好看。颜大哥,丝绸和海豹皮一样,保暖、防潮,适合装烟丝。绸布又能清洗。这个竹刻的吊牌呢,也比你这种铜质的好,不会生锈。我觉得,在倭国,一定很好卖。”
颜思齐听着听着,心砰砰快跳起来,以为是阿珠特意给自己绣了新的烟丝袋,但听到最后一句,才蓦地哂然。
原来,她想的还是做买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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